第297章 堵不如疏
刺史府,大堂。
午后的阳光穿过高大轩敞的雕花窗棂,在光洁如镜的澄泥方砖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。
空气中,上等龙涎香那清冷而悠远的香气,与窗外盛夏时节声嘶力竭的蝉鸣交织在一起。
与往日议事时炭火熊熊,茶汤滚沸不同,今日堂内并未生火设炉,透着一股反常的清冷。
一张宽大的黑漆坐榻上,三人跽坐相对,泾渭分明。
榻上设有一张精致的黑漆嵌螺钿矮几,其上只孤零零地摆着三只剔透的琉璃盏。盏中,嫩绿的茶叶在取自清冽深井的凉水中缓缓舒展、沉浮。
这便是歙州刺史刘靖,从他那神秘莫测的“梦中仙人”处学来的所谓“冷泡法”。在这炎炎夏日,最是消暑解渴,涤荡心胸。
胡三公一丝不苟地维持着标准的跽坐姿势,背脊挺得笔直,花白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,一派老派士大夫的严谨风范。
他端起那只在他看来过于奇巧华丽的琉璃盏,看着盏中那未经任何炮制的、根根分明的茶叶,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。他依旧无法习惯这种近乎“茹毛饮血”的饮茶方式。
没有炙烤,没有碾磨,没有筛罗,更没有加盐、姜、葱等佐料调和成一碗五味俱全的茶汤。
在他看来,这简直是对“茶”这种风雅之物的亵渎,是暴殄天物的行为。
他端起茶盏,浅尝了一口。
冰凉的茶水滑入喉咙,瞬间驱散了身体里的几分燥热暑气,但那寡淡的滋味,却让他心中空落落的,终究觉得少了些什么。
“夏茶,终究是失了春芽那一缕破土而出、向死而生的灵气。”
老人放下琉璃盏,剔透的杯底与乌亮的几面碰撞,发出一声清脆而孤单的轻响。他的目光悠远,仿佛在看一个正在远去的、无可挽回的时代背影。
在他对面,盘膝而坐的青阳散人闻言,却是哂然一笑。
他一身宽松的青色道袍,姿态远比胡三公要写意得多。
对于主公层出不穷的“不经之谈”与“不经之器”,他早已习以为常。
他毫不犹豫地将琉璃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,动作豪迈,不拘一格。
“我倒觉得,此法虽简,却最能品出茶叶的本真之味。”
“春茶如少年,锐气有余而底蕴不足;这夏茶历经烈日暴雨的锤炼,褪去了所有青涩,才有了这般醇厚内敛的滋味。”
“苦涩尽去,回甘方显。胡别驾,这不正如大丈夫功业已成,洗尽铅华,当细品这份沉淀之后的从容与甘醇么?”青阳散人的话,巧妙地将茶道与功业联系在了一起。
自始至终,位居主座的刘靖始终未语。他的姿态最为随意,近乎半躺着,斜倚在一个柔软的凭几上。
直到此刻,他才慢条斯理地端起自己的那盏琉璃盏。
他没有喝,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凉光滑的杯壁,感受着那琉璃特有的、介于玉石与冰块之间的奇妙质感。
刘靖的目光,平静地注视着杯中那些上下沉浮的茶叶,眼神深邃,仿佛那不是茶,而是一整个风云变幻的天下棋局。
终于,他开口了。
声音平淡无波,却像是一枚落下的棋子,为这场茶中论道做出了最终的裁决:“夏茶虽失了灵气,却胜在一个‘稳’字。”
“正如如今歙州的士绅,虽没了开疆拓土的锐气,却也翻不起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浪了。”
一句话,如同一盆冰水,将风雅飘渺的茶事,瞬间拉回了冰冷刺骨的现实政局。胡三公与青阳散人皆是心头一凛,随即会意,脸上的闲适荡然无存,神情都变得肃穆起来。
胡三公率先反应过来,他微微躬身,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:“刺史所言极是。府衙外面,方才又闹了一场。”
他顿了顿,似乎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,试图将那场在他看来近乎滑稽的闹剧,描述得更为生动一些。
“日上三竿时分,来了百十号人。为首的几个,还是歙州城里有些脸面的乡绅。”
“一个个穿着簇新的杭绸衫子,却偏要学那市井泼皮,在府衙门口的石狮子旁捶胸顿足,涕泪横流。”
“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,哭喊着什么‘祖宗田产,毁于一旦’,什么‘酷吏当道,民不聊生’,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。”
说到这里,胡三公的嘴角撇出一丝不屑:“可笑的是,那些围观的百姓,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同情,反而满是讥诮与快意。有那胆子大的,甚至当场就指着他们的鼻子骂!”
“说他们是‘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硕鼠’,是‘喝人血不吐骨头的地头蛇’,如今被刺史除了身上的肥油,便在这里撒泼打滚,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。”
“下官都懒得亲自出面,只命几名小吏出去,将那水火棍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顿,‘砰’地一声,那百十号人的哭喊声便戛然而止。再一通毫不留情的杖责伺候,那几个领头的乡绅当场就被打开了花,剩下的便一个个抱头鼠窜,作鸟兽散了,比见了鬼跑得还快。”
刘靖静静地听着,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哂笑。
这笑容里,有嘲弄,也有意料之中的了然。
“这是第几回了?”刘靖问。
“回刺史,不多不少,正好第三回了。”胡三公恭敬地答道。
公文下发,已过十日。
摊丁入亩,一条鞭法,火耗归公。这三柄由刘靖亲手下达的命令毫不留情地深耕入歙州的每一寸土地,每一座村庄,乃至府衙内部的每一个角落。
它要犁掉的,是数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土地兼并,是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,是附着在这片土地上吸血的无数毒瘤。
然而,预想中惊天动地的暴乱,并未出现。
那些盘踞乡里动辄数百年,视土地为性命,一言可决数百佃户生死的士绅地主,他们的反抗,温和得近乎幼稚。
这并非因为他们蠢笨,恰恰相反,他们比谁都精明。
这份看似懦弱的背后,是源于一种已然无法抗拒的恐惧。
当民心与屠刀都握在同一个人手中,当整个天下的底层百姓都成了他最坚实的拥趸和最狂热的信徒,任何形式的反抗,都无异于螳臂当车,蚍蜉撼树。
顺势而为,主动割下自己身上的一块肉放血,尚可苟延残喘,保住大部分家业。逆流而上,便是粉身碎骨,族灭人亡。他们难道没有更酷烈、更有效的手段吗?
有!
他们可以暗中煽动无知的佃户,制造动乱。
可以勾结盘踞山林的水匪盗寇,袭扰州县;甚至……
可以铤而走险,暗中投靠虎视眈眈的外敌。
但他们不敢。
那一颗颗至今仍高高悬挂在婺源城头,被鸦群啄食得只剩下森森白骨的头颅,就是最直接的榜样。
那是歙州本土最顶尖的几个门阀家主的头颅,他们曾经也以为自己可以和这位年轻的刺史掰一掰手腕,结果他们的家族,连同数百年积累的财富与荣光,在一夜之间化为飞灰。
恐惧,早已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,笼罩在两州所有士绅的心头。
于是,便只剩下这等围堵府衙、哭闹撒泼的拙劣把戏。
就像一群被拔光了牙齿、敲断了爪子的老虎,只能徒劳地发出几声不甘的嘶吼,试图用这种方式,换来一丝高位者的怜悯。或者,仅仅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的自我安慰。
“倒还识趣。”刘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盏,淡淡地评价道。
青阳散人抚着长须,接口道:“若在以往,他们或许真敢铤而走险,暗中串联,掀起一场大乱。”
“然如今刺史携饶州大胜之威,外镇强军,内得民心,已成堂皇煌煌之大势。他们已是砧板上的鱼肉,除了哀嚎几声,岂敢妄动分毫。这已经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了。”
刘靖摆了摆手,示意此事不必再议,语气平淡地吩咐道:“小打小闹,不必理会。堵不如疏,总要给他们一个宣泄怨气的口子。让他们哭一哭,喊一喊,否则这股怨气憋在心里,反而容易生出我们看不见的事端。”
“刺史英明。”
青阳散人这次的赞叹,是发自内心的由衷。
论天下大略,运筹帷幄,他自问不输于刺史。
可论及这细微处的人心掌控,这种举重若轻、翻云覆雨的帝王心术,眼前这位尚未及冠的年轻刺史,已然臻至化境,让他时常感到一种高山仰止的敬畏。
遥想两汉那些个皇帝,不管是高祖刘邦,还是文帝,又或是东汉那些个尚未成年的皇帝,似乎老刘家天生就懂得帝王之术。
就在此时,一名身着玄甲的玄山都亲卫步履沉稳地走进大堂,虎目含威,步履间带着一股沙场历练出的沉凝之气。
他抢步上前,在堂下三步处站定,躬身长揖及地,动作标准得如同尺量。
“启禀主公,进奏院林院长派人送来邸报样稿,请主公审阅!”
一瞬间,刘靖的眼底,那潭死水般的平静瞬间被打破。
一抹精光一闪而过。整个人的气场,从刚才的慵懒闲适,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。
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出手:“拿来!”
亲卫双手奉上一个粗糙的纸卷。
刘靖接过邸报,入手的第一感觉是粗糙、潮湿。
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黄麻纸凹凸不平的纤维。
一股廉价松烟墨混合着生麻料的刺鼻气味,直冲鼻腔。
这味道绝不好闻,甚至有些呛人,却让刘靖的精神为之一振。
这是新时代的油墨香,是未来的味道!他没有急着展开,而是将那卷尚带着湿气的邸报放在鼻下,闭上眼睛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那气味,在他闻来,却比世上任何一种名贵香料都要芬芳。
然后,他才小心翼翼地缓缓展开那卷黄麻纸。
纸上,一团团化不开的墨迹触目惊心,字迹的边缘晕染得相当严重,许多笔画都糊在了一起,需要凝神细辨,才能勉强看清上面那篇《滕王阁序》。
以刘靖来自后世的眼光来审视,这简直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印刷事故。
墨色不均,纸质低劣,字迹模糊。别说当报纸,就是拿来当厕纸都嫌糙,怕是会划伤屁股。
但他仅仅是皱了一下眉,便瞬间释然。他太清楚这其中的症结所在了。
倒不是说匠人雕刻的字如何丑,相反,他一眼就能看出,这些泥坯上阳刻的楷书字模,出自技艺极其高超的匠人之手,其笔锋、神韵,几乎可以当做馆阁体的范文。
问题,出在油墨与印刷技术上。
更准确地说,是出在成本上。
为了保证邸报的时效性与传播性,大批量印刷是必然的选择,而这就决定了不可能用上好的松烟墨和昂贵的白麻纸。
刘靖对邸报的定价是二十钱一份,这个价格,几乎是贴着成本线在走,甚至还要略亏一些。
他很清楚,以林婉那精明干练的性子,必然会将他定下的每一分预算都用到极致。这位新上任的进奏院院长,肯定是在质量与成本之间,做出了最艰难、也最正确的取舍。
她是在用最少的钱,为他办最大的事。想通了这一点,刘靖心中非但没有半分不满,反而涌起一股赞许。
他的指尖,在那粗糙的纸面上,轻轻拂过,仿佛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。
他笑了。
发自内心地,开怀地笑了。
神威大将军炮,轰开的是一座座有形的城墙壁垒。
摊丁入亩,一条鞭法,收买的是无形的、却又磅礴如海的民心。
而手中这张薄薄的、散发着廉价墨臭的黄麻纸……
它要打下的,是天下所有世家门阀赖以生存、传承千年的根基!
对知识、对经义、对历史、对“大义名分”的绝对垄断!
从今天起,什么是对,什么是错;谁是忠,谁是奸;谁是天命所归,谁是逆天而行……将不再由藏于深宫的史官用那支看似公正的笔来决定,不再由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儒用那张口若悬河的嘴来决定,更不由那些盘踞各地、自诩清流的腐朽门阀在他们的密室中所定义。
而是由他,刘靖,来决定!
由他手中的这张纸,由他想让天下人看到的每一个故事、每一条新闻来决定!他可以在邸报上编造祥瑞,说他出生之日紫气东来三千里!
可以淋漓尽致地描绘治下盛景,百姓安居乐业,夜不闭户!
可以声色俱厉地揭露敌人的残暴不仁!他可以将自己塑造成应天命而生、解万民于倒悬的救世真龙天子!
当千千万万份这样的邸报,随着商队,随着信使,传遍天下的每一个角落,送到每一个识字的百姓手中。
当天下百姓都只能从这张纸上认知世界,形成他们的世界观时,那他刘靖,便是这世间唯一的“天理”,唯一的“正朔”,唯一的“天命”!
这才是真正的,屠龙之刃!
“这便是刺史提及的邸报?”胡三公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,他伸长了脖子,探过头来,花白的眉毛挑得老高:“刺史可否容下官一观?”
刘靖从那宏伟的幻想中回过神来,大方地将邸报递了过去。
胡三公小心翼翼地接过,眯起一双昏花的老眼,将邸报凑到从窗棂透进的光亮下,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端详。
他时而点头,时而摇头,嘴里还念念有词。
片刻后,他竟是如释重负般,重重地点了点头:“虽不及朝廷官报所用之澄心堂纸那般考究,墨色也不及内廷所用之徽墨均匀,但字迹清晰,排版工整,已然……已然尚可。”
在这位前朝三品大员、见惯了宫廷各种精美印物的胡三公眼中,这份在刘靖看来粗劣不堪的邸报,竟得了“尚可”二字的评价。
刘靖不由得挑了挑眉:“三公觉得此物……可以?”
听到这声“三公”,胡三公心中一暖。
刘靖在私下里,总是称他为“三公”,而非官职“胡别驾”。
这一字之差,是尊重,也是拉拢。
胡三公沉浮一生,岂能不知其中深意?
这份看似寻常的体恤,让他这位前朝老臣心中五味杂陈,既有被新主敬重的受用,也有一丝物是人非的感伤。
胡三公抚着胡须,颇为感慨地说道:“以民间私印而言,能做到如此地步,殊为不易了。”
“老夫曾见过一些坊间刻印的艳情话本,那才叫不堪入目,字迹歪斜,错漏百出。”
“此物与之相比,已是上上之选。林院长果然是用了心的。”
刘靖不由哑然失笑。
是了,自己终究是被后世那精美绝伦的印刷品养刁了胃口。
在这个时代,对于绝大多数挣扎求生的百姓而言,有纸,有字,能看懂,便已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新鲜事。
还要啥自行车?
他心中大定,再无半分疑虑,当即提高了声音,朝侍立在堂下的亲卫招了招手:“传我令,从府库支取百贯铜钱,送往进奏院,就说是本官赏给院中一应工匠的。”
“百……百贯?!”
胡三公闻言挑眉,连一向镇定自若的青阳散人,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。
胡三公皱眉道:“刺史!这赏赐……是否太重了些?!”
“百贯钱,若按我朝军功赏格,足以犒赏先登陷阵、斩将夺旗之大功!”
“如今……如今却赏给一群……一群地位低下的工匠……”他心中的震撼,不仅仅在于数额的巨大,更在于这笔钱的去向。
这完全颠覆了“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”的传统认知。
在他看来,工匠不过是“奇技淫巧”之流,与沙场上建功立业的将军相比,有云泥之别,如何能受此重赏?
“不重。”
刘靖斩钉截铁地摇头,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手中那份粗糙的邸报上,眼神却仿佛穿透了纸张,看到了一个即将被他亲手颠覆和重塑的时代。
活字印刷是进奏院的秘密,莫说是胡三公,便是青阳散人也不知晓。
因而,他们才会觉得刘靖赏赐过重。
百贯,即便是在铜钱贬值,物价飞涨的眼下,也是一笔不小的巨款了。
“一点都不重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金石掷地的铿锵,在空旷的大堂中回响。
“斩将夺旗,浴血沙场,所能得者,不过一城一地。”
“而这些工匠,他们为我铸造的,是能为我取下整个天下的神兵利器!”
他缓缓站起身,走到大堂中央,沐浴在从窗外射入的阳光之中。
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邸报,仿佛在向世人宣告一个新时代的降临。
“这柄兵器,远胜十万大军!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激情。
“我就是要用这笔赏钱告诉天下人,在我刘靖治下,能工巧匠之功,不输于沙场宿将之力!”
“士农工商,四民平等,以功论赏,不问出身!”
“这百贯钱,赏的不是他们粗糙的手艺,赏的是他们为我刘靖,为这天下万民,开创一个全新时代的盖世之功!”